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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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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淅淅瀝瀝,嘩啦啦,轟隆轟隆。

太吵了,談越不得不用手捂住耳朵。

雨好大。

後腦勺很痛,全身都很痛。太陽穴蹦迪,身體正在下沈。他每次瀕死都有一種下墜感,因此談越更傾向地獄論的說法,而不是“人死後會上天堂”。

頭很重,不想起來了。

灰灰的天花板和led燈管離他很遠又很近,隨時可以塌下來砸死他。

手指顫抖,捂了一會兒耳朵就沒了力氣,松開了。他摸到了摔在地上的手機,一看時間,已經是傍晚了。客棧的晚餐供應時間是6點到7點半,過時不候。

該吃飯了。

談越眨了眨眼,慢慢從地上坐起來,有點頭暈。他摸了一下後腦勺,腫了一個大包,沒流血,肩膀和後背很疼很疼,不清楚骨頭有沒有折。

繩套還無辜地掛在脖子上,與之相連的系在橫梁上的一段繩子卻斷掉了,在肩膀上趴著。

談越割斷了脖子上的繩套,把倒下的椅子扶正,繩子拆下來疊好放進櫃子裏。做完這一切,他下樓了。

廳裏有一股怪味,大概是雨水導致什麽地方發黴。老邢不在,司徒和趙趙坐在四方桌的兩端。他湊過去瞄了一眼桌上的菜,還剩很多。

“啊哈,談越。臉色這麽差?”趙趙嚼著飯吧唧嘴,“一起吃吧。”

談越在廚房裏端了碗飯,坐下加入飯局。

司徒安靜地吃飯,他的菜單獨放在一個小碗裏,應該是盤子裏的不好夾。趙趙端著飯碗口若懸河,聊他的畫,聊他認識的詩人,他一口一個阿徒,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熟起來的。換成平時,談越一定把眼睛黏在司徒身上摩擦,然而他被麻繩折騰了個四分之三死,連吃個飯都有氣無力了,更不要提觀察司徒這種費神的事情。

談越還在手抖,肩膀無力,捏筷子也不穩當。夾一顆牛肉丸時手偏了,眼睛裏的黑斑又擋住了一部分目標物,他一筷子戳到桌子上,筷子掉了。

“啊。”他小聲地嘆了口氣。

司徒問:“你怎麽了?”

“你眼睛不是好了嗎?”趙趙疑惑。

“沒完全好。”談越虛弱地說,“眼睛裏有東西。”

“可憐見的。”趙趙摸了摸他的頭。

“明天就好了。”司徒的聲音低而柔,聽起來也像是在可憐他。

談越坐下不到五分鐘,司徒放下了筷子,大概是吃完了。他今天也戴著那個戒指,栩栩如生的尖嘴動物正在燈下閃著神秘的銀色光輝,再次把談越迷得神魂顛倒。

“剛剛才和阿徒說到你。”趙趙說,“弟弟,你原來也是搞藝術的啊。”

談越回了神,楞住了:“什麽?”

趙趙一言不發地遞過來一只蘋果手機,屏幕上是張黑白照,一個男人枯瘦赤.裸的上半身,他胡子拉碴的側臉有種詭異的美感。照片看著像是從雜志上掃描下來的。

下邊還有一行小字:青年攝影師談越。

談越瞠目結舌:“哪兒弄來的?”他記得這是2024年他投稿到某本雜志的照片。

“我發了條朋友圈,諾,就是這張偷拍照,你在洗衣房裏發呆嘛。我朋友說,你是他夢中情人,照片是他發給我的。我想,說不定當年他對你打了一夜飛機。”趙趙哼唧了兩聲,像只得意的小豬。

“吃飯著呢,惡心。”談越不高興了。

“這張挺好看的,你以前是這風格啊。剃了胡子之後嫩了不少。”趙趙問,“你現在還搞攝影嗎?”

談越搖頭。

“你要不要加他微信?他管我要你微信。”

趙趙推了一個名片。對方的昵稱是慶慶,可見朋友圈都是風景照。他不喜歡疊字,因為從小到大別人都喜歡叫他越越。

談越低下頭埋首吃飯,上身垮著,腰彎彎的,一臉疲憊。趙趙把腦袋伸過去,要看他的手機屏幕。

“加了好友沒有?”

“加了。”

他又問:“你有沒有對象啊,越越?”

怎麽又是疊字。談越皺眉,“沒有。”

“哦,那就好,你可是——啊!”趙趙突然大呼小叫,身子向後仰,誇張道,“弟弟,沒想到你是字母圈的啊,怪不得你早上的衣服上有血。下午出去玩啦?”

“啊?”談越不能理解他的腦回路,“什麽啊,一驚一乍,什麽字母圈?”

“S.M啊,你懂的。”趙趙暧昧地努嘴,“你在哪兒玩的?眉鎮還有這種地方啊?還是帶別人回客棧玩的?老司機帶帶我,我也想試試。”

談越莫名其妙,“我不玩這個。”

“那這是什麽?”趙趙斜睨著他,拽了拽他的衣領,“勒脖子,你玩得很開嘛。看你這個萎靡樣子,被吸幹啦?”

談越低下頭,原是他的脖子被勒出了兩圈紅紫痕跡,有的地方還破皮滲血了。看起來確實很像剛剛大戰了三百回合。

他懶得解釋:“我不知道眉鎮有沒有這種地方,自己找去。”

“你跟女的玩兒,還是男的?”

“看人吧。”談越說著,瞥了一眼司徒,對方神態自然,目不斜視,絕不受黃段子的侵擾,多麽像個謹記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教導的端莊大小姐啊。

趙趙還在開他玩笑,叫他別在客棧搞出人命來。談越索然無味。司徒一直坐著,就這麽坐著,安靜地看著他倆插科打諢,他一句話也不說。

老邢不在,只有司徒知道今天他一整天都沒帶人回來,但他沈默了。

晚上雨小了很多,隔著墻壁聽起來像個女孩抽抽搭搭的哭聲。談越看了會電視,又挎上相機計劃出門散步。司徒坐在收銀臺後邊玩魔方,客棧大門緊閉,也許是因為老邢今天幾乎一整天都不在所以不招客人。

談越去拔門栓,“我過一會兒就回來,別關我在外邊。”

“我和你一起吧。”司徒提議,“帶你逛逛。”

談越疊聲拒絕:“不了吧?外邊下雨地上濕,你小心滑倒。”

司徒一意孤行,已經將拐杖拿出來了,“不礙事。”

一把木頭拐杖。頂端被磨得光滑,看得出司徒常常用它。司徒走到門前拔門栓,動作熟練。他低下頭向談越微笑,“你帶傘了嗎?”

他笑起來溫和又溫順。

“帶了,走吧。”

在客棧烏暗的光線裏,談越用雙眼肆無忌憚地盯著他。

司徒披上一件很長的風衣,他個高腿長,稍微打扮一下就跟個模特似的打眼。談越慶幸老邢不在這裏,不然一定要發火了,他家的金貴大小姐死活不和來路不明的旅客保持距離。

兩人共乘著一把巨大的黑傘,談越撐傘,另一只手本想攬著司徒肩膀,想想又算了,他個子比司徒矮,於是一直抓著司徒的手腕,免得他摔了。

大概為了配合談越,司徒步速比之前快了不少,兩人很快見到了一間中學,門口的牌匾上寫著“太平中學”四個字,放學鈴聲顫抖著,伴著一股人流從校門口湧了出來。

一群騎著單車的男孩女孩飛一樣地從二人身邊劃過,他們全都披著藍白條紋校服外套,腿上穿的卻是各式各樣的牛仔褲、運動褲。

“這種天氣怎麽還在上課?”談越說。

司徒解釋道:“這是寄宿學校,學生家裏大多只有老人,父母在外邊打工。前天暴雨,學校就把學生留下來看著了,免得回家路上出什麽問題。雨小了再讓學生趕緊回家。”

談越聽著,突然心生疑惑:這些眉鎮中學的老師們怎麽解釋神的存在呢?生物老師一定是最頭疼的,就像談越讀初中時,自幼信教的同學曾經用神創論反駁生物老師關於人起源於猿猴的教學。

生活在這種人神並存、神秘主義與唯物主義並存的地界,小孩子的思維是否會很混亂呢?司徒也是這樣長大的嗎?

雨水吧嗒吧嗒地砸在雨傘上,談越撐傘久了,有些手酸,他松開牽著司徒的手,“別動,我換個手。”

說完他再繞到司徒右邊,用右手撐傘。

司徒很聽話,站在原地沈默著,像個失意的男人,他什麽也做不了。談越不知為何生出了微乎其微的同情心。

傘沿的雨珠摔在司徒肩膀上,談越伸手抹掉了。司徒低下頭望著他,雙眼空洞。

他想,這雙眼睛不襯司徒,真可惜。話到嘴邊他又改了,問,“真的治不好了嗎?”

“我是說眼睛。”談越補充。

司徒沒說話,側過臉去瞧他,瞳孔裏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兩人許久沒有說話。四周流動著年輕少年少女的歡笑聲。

司徒生氣了——談越想。

談越補救地問:“你冷不冷?要不要回去?”

“不冷,”司徒彎了嘴角,令人摸不著頭腦的一個笑容,“我們回去吧?”他提議道。

司徒的臉變得多快,談越迫切結束同游的腳步就有多快。回去的路上遇到了一家殯葬店,門口毫不遮掩地擺了一只巨大的黑衣紙人,眉目清晰,身材健壯,臉塗得很蒼白,頭頂快要挨著天花板了。

司徒問他看到什麽了,他說:“紙人,就是那種燒給死人的。好大一只啊,燒下去當保鏢嗎?”

“對,有機會我帶你去參加葬禮吧。”司徒說。

“不要。”談越拒絕。

殯葬店裏坐著一個小女孩,皮膚黝黑眼睛明亮。她就坐在巨人紙人的後邊,黑與白、矮小與高大、生與死,古怪又鮮明的對比。女孩正在紮紙花,擡頭說了一句方言,談越沒有聽懂。

司徒做了翻譯:“她問是不是要買東西。”

“不是,我可以拍照嗎?”談越問女孩。

司徒翻譯了一遍,又說:“她說可以。”

談越退到門口塑料棚下蹲下來拍了幾張照片。

女孩與紙人,司徒與紙人。

“你喜歡攝影嗎?”司徒問他。

“以前喜歡。”他故作高深。

回到客棧之後老邢還是不見人影,談越問起,司徒才說他進貨去了。兩人反鎖了客棧,談越又坐在了收銀臺後邊,看起來是個等待的姿態。談越給趙趙發微信說了鎖門的事情,對方回了一個“嘻嘻”的表情,估計正在哪裏浪。

正要關上微信,談越收到慶慶發來的消息。

-眉鎮好玩嗎?

談越想到趙趙說他是慶慶的夢中情人,雖不知道這是趙趙的滿口胡說還是慶慶原話,但他已經對慶慶留下了和趙趙一樣嘴上跑火車的刻板印象。

-艷遇更好玩。

談越這樣回覆。

艷遇指的是狹義上的艷遇。對方是樓下正玩弄魔方的英俊瞎子。然而他們並沒有發生關系,連嘴都沒親過,這屬於單方面的艷遇。

談越因此感到了一絲□□上的空虛,不禁在朋友圈發了個表情包:

好無聊好想被強.奸.jpg。

他在床上躺下來,又瞅見床頭櫃擺著的日歷提醒他初十即將來臨。

從認識的第一天起,司徒一直在蠱惑他參加祭祀節,不知裏頭究竟有什麽彎彎繞繞。他疑心病很重,但所有懷疑僅限於懷疑。哪怕司徒現在告訴他祭祀節是個陷阱,談越也會不假思索跳進去的。他巴不得去死。

“祭祀節應該很有趣吧,可惜不能拍照。”

談越想到節目的忌諱,遺憾不已。

就這樣,萬眾矚目的祭祀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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